那只祖传的老钟从容自在地打起来,仿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,等夜深人静,搬出来一一细数:“当、当、当、当、当、当”。小说以钟声结尾,伴着愈来愈淡的钟声,一切是非纠葛似乎也渐行渐远。但一不留神,种种场景以及调侃讽刺便一一浮现,妙趣横生。
对于自己又羡又妒又瞧不起的人,十点红指甲,一张红嘴唇,是孙柔嘉眼中的汪太太;高松年随口胡扯大学没有名教授的好处,朋友一夸,他也就对自己倾倒不已;得意忘形者如褚慎明,一不留神,夹鼻眼镜直摔在牛奶杯子里了;更有李梅亭之流,受点小恭维,恨不得身外化身,拍着自己肩膀说,“老李,真有你的!”所谓说大话哄人惯了,连自己也相信——这是极普通的心理现象。
另有作旧诗的敢说从不看新诗,新诗人从不敢说不看旧诗一说。旧诗人如董斜川,明知道众人都不懂诗,就是赞美也不会亲切中肯,但仍然傲然又漠然地等待着大家的恭维;面对不懂装懂的苏文纨,方鸿渐突然有一个可怕的念头:苏小姐是大笨蛋,还是撒谎精。一语中的。
而“围城”一说则是通过苏文纨和褚慎明的卖弄学识引出的。婚姻像是被围困的城堡,城外的人想冲进去,城外的人想逃出来。典型人物如城府深又工于心计的孙柔嘉,一心想冲进婚姻的城堡中去,却不知,在步步为营,设下陷阱的同时,也束缚了自己,最终与丈夫不欢而散,受困于围城之中。纵观全书,“围城”又何止婚姻这一桩:地理空间上,受不了内地条件艰苦,处境困难,想回上海去;既回上海,又觉得动乱之下,还是内地安全;事业上,学政治的赵辛楣满以为教书,一、可以把握青年心里;二、可以训练自己的干部人才;而真当他身处学校的时候,又巴望着早点离开。归根结底,人是幻想性的动物,总想着远方会有一个更美丽的世界,于是,城内城外来回折腾,好不容易出了这个城、又陷进了另一个。爱耍小聪明如方鸿渐,前脚刚出上海的大围城,后脚就进了三闾大学的城门;等到摆脱掉三闾大学的种种,自己早已陷进了与孙柔嘉的婚姻之城。
回国船上,名义岳家,三闾大学,两番入而出、出而入的上海,种种是非窝,无不上演着经久不息的入城出城的好戏。借方鸿渐的话来说,一个大社会都是chool for candal(造谣学校),还不如官场来得爽气。然而,人们再怎么造谣,再怎么尔虞我诈,始终逃脱不了身陷围城的命运。也许这就是人性可笑可悲之处。
但在辛辣的疯刺之余,细微处却流淌着人性的小温暖。从互为同情者的方鸿渐和赵辛楣真心相待到方鸿渐到张买办家吃饭,意外地赢了想赢的钱,而那位张小姐“咱们没有举案齐眉的缘分,希望另有好运气的人来爱上您”,想到这里,鸿渐顿足失笑,把天空月亮当作张小姐,向她挥手作别。读至此,从方鸿渐身上竟品出了些许贾宝玉的味道,亦痴亦傻,但痴得可爱,傻得真切。小说中三闾大学的学生不好对付,对老师“眼光准确得可怕,赞美未必尽然,但毁骂简直至公至确,等于世界末日的‘最后审判’,毫无上诉重审的余地”而就是这样一群学生,在方鸿渐被排挤出三闾大学的时候,来与他话别。鸿渐明白:离开一个地方,就等于死一次。有人送别,仿佛死的人有孝子顺孙送终,死也安心闭眼。因此,他感激地喜欢。
而事实上,进出一次围城也等于死一次。死掉了原来的信念,可笑的幻想,还有年少的活力。“有几个死掉的自己,埋葬在记忆里,立碑志墓,可以偶一凭吊;有几个自己仿佛是路毙的,不去收拾,让它们烂掉化掉,给鸟兽吃掉。”
向爱尔兰人买假文凭,耍小聪明的方鸿渐,与鲍小姐谈医生,与唐小姐谈政治,伶牙利嘴的方鸿渐,一个一个曾经的自己在围城内外逐一死掉,上海梦,教书梦,婚姻梦,一个一个的梦在现实中逐渐枯萎,最后只剩下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,一个不再有梦,或是懒得做梦的自己。
而晚点的老钟却毫不知情,它依旧慢慢地,我行我素地敲,我行我素地落伍,敲得从容自在,也敲痛了人世的悲哀。
读《围城》,没有荡气回肠之感,但觉朦胧有味。它讥讽得让人发笑,却总能令人在回味中感受到微微的忧伤,淡淡的温暖,小小的闪光的哲理。